人生面临无数的选择，所有选择结果的集合，构成人生。人随时做着判断和选择，选择有时很容易，甚至在人的潜意识里就完成。

特约评论员 文/驻网作家陈晓斌

人生面临无数的选择，所有选择结果的集合，构成人生。人随时做着判断和选择，选择有时很容易，甚至在人的潜意识里就完成。选择往往也很不容易，面对世间许多困难和困苦、困惑和诱惑，应该做出何种选择，是个艰难的事情。选择是不确定的，而一旦人们做出选择，就有了相对应的确定性，必须承担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。人人都是这样，诗仙李白也不例外。

唐天宝十五年（756年）七月十二日，在安史之乱中身负恢复北方使命的太子李亨，在今天的宁夏灵武县自命为皇帝，尊称唐玄宗为太上皇，改元至德元年。李亨擅自即位，当时在四川避难的玄宗对此无可奈何，而玄宗的另一爱子、李亨的弟弟、身负恢复南方使命的永王李璘，却不服气兄长的举动，愤然在今天的湖北江陵县起兵，反抗李亨。李璘一路行进，连连得胜，江淮为之震动。

安史之乱中李白躲避在庐山。永王久慕李白，多次派人请李白下山，邀他共建伟业。李白早就养就了一腔为国家建功立业的雄心，但仕途坎坷，他以未能得到朝廷重用而抱憾。这次李璘起兵，李白认为机会到来了。永王的再三邀请，一方面满足了他孤傲性格的需求，另一方面他大概也认为，生逢乱世，正是英雄迸起之时，鹿逐南北，未知江山撒落何人。经过一番思考，他选择了永王李璘。

图：李白画像及电影《猫妖传》中的李白形象

至德二年（757年）正月，永王的水师开到江西九江，五十七岁的李白下庐山，临九江，在水师军营，加入了永王大军，并作了这首诗：

《全唐诗》卷170李白《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》

月化五白龙，翻飞凌九天。

胡沙惊北海，电扫洛阳川。

虏箭雨宫阙，皇舆成播迁。

英王受庙略，秉钺清南边。

云旗卷海雪，金戟罗江烟。

聚散百万人，弛张在一贤。

霜台降群彦，水国奉戎旃。

绣服开宴语，天人借楼船。

如登黄金台，遥谒紫霞仙。

卷身编蓬下，冥机四十年。

宁知草间人，腰下有龙泉。

浮云在一决，誓欲清幽燕。

愿与四座公，静谈金匮篇。

齐心戴朝恩，不惜微躯捐。

所冀旄头灭，功成追鲁连。

诗一开头就气势非凡，语言奇幻瑰丽：“月化五白龙，翻飞凌九天”，诗仙出手，文采自是非凡，更何况，这是诗仙的出山之作。据北魏崔鸿《十六国春秋·卷十一后燕录》记载，后燕高宗慕容熙（385年—407年）时，太史丞梁延年梦见月亮化为五条白龙，他认为月象征着臣子、龙象征着君王，月化为龙，国家会有臣子争夺君位的事情发生（三月，太史丞梁延年梦月化为五白龙，梦中占之曰：“月臣也，龙君也，月化为龙，当有臣为君。”寤而告人曰：“国祚其将尽乎”。果然，不久慕容熙被乱臣所杀，后燕灭亡。金庸小说《天龙八部》里的慕容博、慕容复的祖上，建立的就是后燕）。李白是用月化为龙的典故来比喻时政。

接下来具体讲安史战乱造成的破坏：“胡沙惊北海，电扫洛阳川。虏箭雨宫阙，皇舆成播迁”，胡兵惊扰了广大北方，闪电般横扫了东都洛阳。敌人的箭像暴雨一般压向首都长安，玄宗皇帝不得不流离播迁。

图：电影《英雄》中箭雨落向城市和宫殿的画面

在这样紧要的关头，李白诗中的主人公出现了：“英王受庙略，秉钺清南边”，永王李璘临危接受唐玄宗的诏命，成为率兵平定南方的“英王”。李白描述了他亲眼见到的永王水军的阵容：“云旗卷海雪，金戟罗江烟。聚散百万人，弛张在一贤。霜台降群彦，水国奉戎旃”，白色的旌旗翻飞，像要将江水翻卷成雪；金色的刀枪林立，好似烟雾密布江面。这里聚集着百万豪杰，都依赖永王这“一贤”弛张有度，灵活调用。“霜台”指御史台，因御史办事严厉如霜得名，永王军营犹如威严的御史台，聚集了许多有才能的侍御幕僚，“旃”是旗子，水国江南的才俊凝聚在永王的旗帜下。接下来讲李白这晚参加的水军宴会：“绣服开宴语，天人借楼船”，“绣服”代称众侍御，这么多人间才俊在宴会上尽情髙语，水军的战船上像是站满了天上仙人。

如果用小学课文“划分段落大意”这个利器，我们可将本诗从这里开始分为两段，前面是李白对外部事件的记录和描述，接下来是李白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表白和剖析。

“如登黄金台，遥谒紫霞仙”，庞大的场面，热烈的宴会，美好的前景，让李白激动得浑身发抖，他感到自己参加永王幕府，仿佛登上了古代黄金台（黄金台是战国时期燕昭王为招揽贤士而设的高台），如同拜谒了天上紫霞仙。

“卷身编蓬下，冥机四十年。宁知草间人，腰下有龙泉”，他屈身于蓬草茅屋下，四十年来一直过着被朝廷边缘化的生活，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。谁知道我这个草野之人，充满着本领，腰下会佩戴龙泉宝剑呢（龙泉剑是古代十大名剑之一，传说由欧冶子铸造）？

李白接着讲自己的本事：“浮云在一决，誓欲清幽燕”，浮云一决源自《庄子·说剑》：“上决浮云，下绝地纪。此剑一用，匡诸侯，天下服矣。”幽燕指安禄山发起叛乱的地方。

最后是李白对面对诸侍御的口头誓词：“愿与四座公，静谈金匮篇。齐心戴朝恩，不惜微躯捐。所冀旄头灭，功成追鲁连”。我李白愿意和诸位一道，悉心研究作战方略（《金匮篇》，相传是姜太公写的兵书）。让我们大家齐心报效国家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。希望我们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，能成为鲁仲连那样的人（鲁仲连在破燕复齐进程中，为光复祖国做出杰出贡献）。

诗写成了，但李白他们终究没能成为鲁仲连那样的人。永王李璘在得到短暂胜利后以流星般的速度坠向失败。李璘志大才疏，不能团结众人，他的部将季广琛率先叛变，其他将领开始纷纷离去。李璘的军队在他兄长的讨伐军队到来之前，就从自己内部土崩瓦解了。李璘身边无兵无将，仓皇逃窜，最后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捉住并杀死了，这一天，是至德二年（757年）二月二十日，距离李白写下这首《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》，还不到两个月。

唐诗中的世界和真实的唐朝，有时竟然有着这样残酷的差别！那个当时擅自即位的李亨，这时已是实实在在的唐肃宗了，肃宗听说弟弟被杀，假惺惺大发雷霆说：“皇甫侁既然俘获我弟，为何不送来而擅自杀之？”罢了皇甫侁的官了事。李白一语成谶，“月化五白龙，翻飞凌九天”，只不过化为龙翻飞凌天的，是哥哥李亨；那弯残缺的月亮，只能是弟弟李璘了——对了，还有那个后燕高宗慕容熙，还有金庸小说里的慕容复。也只有那轮明月，才能接受和宽容像他们这样的失败者。

李白要为自己错误的选择付出代价了。追随李璘的人，许多被判死刑。李白幸好有重臣郭子仪说情，免去一死，但他接下来要面对的——

是寻阳的监狱，

是夜郎的流放，

是旅途的卧病，

是家人的离散，

是痛苦的回忆，

是人生的老去，

……

李白最后留给世人的，是那个在当涂江上饮酒，醉后跳入水中捉月而死的传说。最终，还是月亮接纳了李白。

图：陈晓斌藏书两种：《飞上月球》《月球上最早的人类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