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亮程。本人提供
天山网-新疆日报 记者 刘萌萌
“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,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,枝条蔓过篱笆和墙,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,我的根还在黄沙梁。”每当读起刘亮程的这段话,便能触摸到他对家乡的深情。
(资料图)
8月17日,凭借长篇小说《本巴》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新疆作家刘亮程,回到家乡沙湾市老沙湾镇,寻找少年时期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忆。
“自1993年离开沙湾,30年来虽然工作在外,但是我跟家乡的情谊一直未曾中断。这么多年来,我所有的写作其实都在写这块地方,包括成名作《一个人的村庄》……”刘亮程说。
太平渠村。天山网-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
“黄沙梁”究竟在哪?
1998年,一本名为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书,轰动了中国文坛。
在这本散文集里,一个“闲人”每天在村庄田野上游荡着。
他不忙于春种秋收,他仔细听着旷野上的虫鸣,凝视风中摇曳的花朵。在他眼中,拉车干活的驴是历尽沧桑的智者,沉默奔走的狗心里藏着他人不懂的秘密。
他就是刘亮程。
在刘亮程的笔下,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南缘,玛纳斯河静静地流淌,一个名为“黄沙梁”的村子就坐落于玛纳斯河畔、靠近沙漠的地方。在这里,目光所及尽是荒芜破败——黄土路、坑洼地、土墙、枯井、大树……耳边传来都是虫鸣、牛哞、狗吠……
带着好奇,记者跟随刘亮程踏上了寻找“黄沙梁”的旅程。
刘亮程说,沙湾确有一个叫“黄沙梁”的村子,但他并未在那里生活过。而他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所写的那个地方,叫太平渠村,一个被他称为家乡的小村庄。
镇里农耕文化博物馆存放的刘亮程手稿。天山网-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
从沙湾市出发,往西再走70公里,就到了这个名叫“太平渠”的小村子。村庄附近是农田,农田外就是戈壁草原,每隔几百米,便能看到孤零零的一处房子,四周长着芦苇、红柳、碱蒿子和骆驼刺。
“我们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十年。这也是我从少年长到青年,对我的人生影响最深的十年。”刘亮程说。
1961年的春天,为了逃避饥荒,刘亮程的父亲拖家带口从甘肃迁往新疆。那时的乌鲁木齐正在修建中,没有多少城市的样子。他们又来到沙湾,待了一个冬天后,第二年开春继续往前走,最终在老皇渠村停了下来。村里有大食堂,吃得比城里好,有白面大米,还能吃到肉。最主要的是村子四周有大片正在开垦和未开垦的土地,还有一条河——玛纳斯河。
后来,刘亮程的长篇小说《虚土》就写了这样一个隐约移民背景下的村庄生活。那时候人们都在往远处走,因为远处有大片的肥沃土地,他们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和一个又一个村庄,在大地的最荒远处安家落户。
如今,刘亮程还记得父亲形容初到这里时的情景:玛纳斯河畔长满了红柳榆树和沙枣树,盖个房子也困难,于是在路边泥地里挖了一个深坑,差不多两米深,这就是他们的家,被称为“地窝子”。
8岁那年,父亲过世,刘亮程随母亲改嫁搬到了太平渠村,依旧在玛纳斯河边上,只是朝北迁徙了几十公里,更加荒凉了。
村民李庆学回忆,村里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。直到1987年,村里才有了第一盏电灯,就连露天电影放映队常年都见不到一次。
那时的娱乐是,村里人聚到刘亮程家,听他的继父说书。一盏煤油灯照着说书人,人们围坐在暗处,听故事。“话说天下之事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……一部《三国》已不知讲了多少遍,却常常说乱,甚至年代、人名都是错的。即使是这样,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。
刘亮程说,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,大家围着他听,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,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,感觉很远处的天,一片一片地亮了。
太平渠村附近的沙漠公路,一旁是农田,一旁是戈壁。天山网-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
他更像个精明的农民
“刘亮程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“不爱说话,瘦。”
走在村里,老人们的回答竟无一例外。
“他成绩好,喜欢蹲在门口的榆树根上看,也不知道在看什么。”64岁的老村支书冯希玉说。
在弟弟方如果看来,刘亮程更像个精明的农民,他可以不费力气地生活在村里。
那时,村里家家都会养猪,养一年,到了年底能换100多元回来,这是一家人唯一的现金来源。伴随而来的是,割猪草就成了所有孩子的童年噩梦,刘亮程也不例外。
“每天早上上学前,我们都要去扯猪草,背着一个大筐,来回几趟得装几十公斤,活儿很重,我们就想方设法找替代品,比如去河里抓鱼喂猪,刘亮程拥有全村唯一的渔网,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。”方如果说,每天半夜两三点,刘亮程就偷偷拿着渔网去河里下网,第二天天不亮又爬起来将渔网收回,收获不菲,令人艳羡。后来,在一次饭局,大家才得知,这个渔网是曾借住在家中的兵团知青留下的。
冬天,刘亮程还善于用马鬃编成的绳子去套野兔、野鸡,每天都能拿回来战利品。更多时候,他则有些“不合群”。“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,我们常聚在一起打嘎嘎(新疆民间青少年游戏,也称‘瓦来’),他很少参与,玩起来也不像我们玩疯了。”方如果说。
捡柴也是孩子们的任务。夏天到河边拔郁郁生长的红柳草,冬天则要赶着牛车去被冰冻住的沙漠,砍硬如木炭的梭梭柴。半夜出发,天亮时到达,砍一车柴就可以维持一周的用度。等到砍完柴,赶车回去,天又已黑了下来。
尽管有着繁重的农活,刘亮程依然挤出了时间“游手好闲”,他看蚂蚁搬干虫,看蜣螂滚粪蛋,追踪野兔的路,观摩老鼠洞,听孤独的鸟语,在草里睡觉、与虫共眠……据不完全统计,刘亮程作品中涉及的动植物、自然现象、生活场景等散文意象就有上百种,它们都来自这个偏远乡村的日常生活里。
如今,李庆学一家仍然生活在太平渠,但太平渠的生活早已不同于往日。老沙湾镇党委书记李国疆介绍,如今村里人均田地超过60亩,是镇里最富有的村子。李庆学家有400多亩地,两个儿子,一个在乌鲁木齐,一个在沙湾,都有着不错的工作。
和其他村民一样,李庆学在市里也买了房,每年冬季,村里人都去了城市猫冬,只留下一户养牛羊的人在这里守着,这里真的变成了“一个人的村庄”。不久前,村里的图书室里多了几本刘亮程的书,李庆学翻了翻,“嗨,这不就是写的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吗?”
镇里的农耕文化博物馆。天山网-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
在对家乡的书写中抵达故乡
作家李颖超初识刘亮程,是在伊犁宾馆参加《中国西部文学》的笔会。初中毕业后,刘亮程读了个中专,毕业后分配回家乡做农机管理员,成为一个闲散的乡村诗人。
李颖超说,在那次笔会上,一个叫刘亮程的诗人让大家记住了沙湾这个地方,“彼时的刘老师烫着大波浪,戴着蛤蟆镜,穿着西装喇叭裤,这就是我对沙湾和沙湾人的第一印象。”
小有名气后,刘亮程进了城,在乌鲁木齐做了一名文学编辑,他的诗歌写作在这里也终结了。“一是因为诗歌是我青春期的一种写作,离开家乡时,我30多岁了;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在城市打工,过着太现实的生活,心中的诗意被打断了。”于是,刘亮程写起了散文,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横空出世。
一天黄昏,刘亮程行走在城市,看到落日越过楼房,慢慢地向西边落去,“我的家乡正是在乌鲁木齐的西边,那里的漫天晚霞,一定把所有的草木、庄稼、房屋和晚归的人们,都染得一片金黄,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。”
刘亮程认为,一个作家的写作,大多是从家乡出发,携带着对家乡的所有情感,在对家乡的书写中,一步一步抵达故乡。“家乡是你地理意义上出生的地方,通过一条路你就可以找到;而故乡是一个心灵深处的所在。家乡需要我们离开,到了远方,获得了认识她的能力,再把她重新捡拾起来,然后她才成为故乡。”
从偏远村庄出来的刘亮程一直在自己的那个名为“黄沙梁”的小村庄生活、思考,那里埋藏着温厚的亲情、珍贵的欢乐和生命的记忆。那个“黄沙梁村”成为了文化意义上的村落,被读者解读为人类灵魂的家园。
每年清明节,刘亮程总会惦记着回到家乡,为埋葬在这里的父亲烧纸、祭食,几年前,家里的老房子被推倒重建,儿时他常躺着的柴垛和羊圈也没了,刘亮程有些失落。“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,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,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、牲畜,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,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——即使有它们,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。”
50岁出头时,刘亮程更加想念故乡了,在天山东麓一个名叫菜籽沟的小村庄,他定居了下来:三两房屋散落在小溪和山边,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幅山水画。菜籽沟似乎唤醒了他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遗失的旧梦。
无论菜籽沟还是太平渠,刘亮程都在固执地坚守着他的“一个人的村庄”。